本文所欲讲的，并不是从下面来论琴，像琴律、琴谱、弹琴的指法等等，而是从另一角度来看古琴和中国哲学的关系，可说是“扣期两端”。中国人好言道器相融，琴是器，哲学是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形而上者谓之道”。我就是打算从“琴”到“道”这一点的关系来谈谈。过去一般文人的老调儿是“文以载道”，其实琴亦是载道的东西。可是这里所论的“琴道”，并不是如高罗佩（Van Gu-lik）所谓“琴道”（The Lore of the Chinese Lute）。他所谓“道”，其实只不过是方法而已。“琴道”是很广大的。琴之为道，与儒、释、道三教都有密切关联。我们将从这方面加以探讨。
古琴这种乐器，在古代是士阶层经常拿来作修养用的。《礼记·曲礼》下：“大夫无故不彻县，士无故不彻琴瑟。”可见春秋时每个士人都有可能有琴，而且日常生活不能离开了它。故《诗经》说：“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缁衣》）《曲礼》上又说：“先生书策，琴瑟在前。”《荀子·乐论》：“君子以钟鼓道志，以琴瑟乐心。”应劭《风俗通·声音篇》云：“君子所常御者，琴最亲密；不离于身，非必陈设于宗庙。……虽在穷闾陋巷，深山幽谷，犹不失琴。以为琴之大小得中而声音和。……足以和人意气，感人善心。……闲居则为从容以致思焉。”琴瑟可以“乐心”，正因其能“感人的善心，使人从容以至思”。应劭这一段话，无异即是旬卿的注脚。郭茂倩《乐府诗集·琴曲歌词》云：“琴者，先王所以修身理性，禁邪淫者也，故君子无故不去其身。”足以证明琴是极有帮助于修身之功用的。
为什么君子不能离开弦乐器的琴瑟呢？《乐记》曾区别各种乐器金石丝竹革木各有不同的意义：
钟声铿，铿以立号，号以立横，横以立武，君子听钟声则思武臣；石声罄，罄以立辨，辨以致死，君子听罄声则思死封疆之臣；丝声哀，哀以立廉，廉以立志，君子听琴瑟之声则思志义之臣。
据《淮南子》所说，西汉初年，弹琴的指法，已相当复杂。《修务训》云：
今夫盲者，目不能别画夜，分黑白，然而搏琴抚弦，参弹复徽、攫、援、摽、拂，手若蔑蒙，不失一弦。
……
琴或报刺、枉桡，阔解漏越。而称以楚壮之琴，侧室（高诱注或作“庙堂”）争鼓之。……山桐之琴，涧梓之腹，虽鸣廉隅，修菅唐牙。（高注：“言其鸣音声有廉隅修菅。音清凉，声和调。唐犹堂。……”）通我则不然……鼓琴者期于鸣廉修菅，而不期于滥胁，音不和；号钟，高声，非耳所及也。”）诵《诗》、《书》者期于通道略物，而不期于《洪范》、《商颂》……
指法的摽拂、拨刺，刘安时均已用之。而楚国不特以瑟出名，楚壮的琴尤为人所喜欢。弹琴的旨意，主要在养廉隅，并不是只求音声之美。琴瑟是弦乐器，它所代表的德性是廉，故曰鸣廉。廉以立志，所以闻琴瑟之声，便会想到志义之臣。
琴的起源，传说谓商俊生晏龙，晏龙是为琴瑟。（《山海经·大荒东经》）又说“宓牺作瑟，神农作琴”。（《世本》）这些都是神话，无由证明。古代的琴到底是怎样的？因为缺乏具体实物的佐证，就不大清楚了。现在只知道古代有五弦或多弦的琴。像《尔雅》所说的：“大琴谓之离。”是二十七条弦的。地下出土的文物，颇能帮助我们明了历史的真相。如长沙、信阳出土遗物中都有瑟。汉代出土的有听琴及抚琴的陶俑，见于成都天回山第三号崖墓即东汉晚期物。陶琴模型长四十二公分，左端有一圆柱，中有六小钮，形制尚待研究。（《考古学报》，一九五三之一）弹琴者席地而坐，琴斜置于漆几之上。又一浮雕舞乐俑片，抚琴者举头斜视，为舞者伴奏。可见弹琴这一回事在汉代的实际情形。且可证明琴在当时亦用于伴奏，如施于相和歌之类。
由春秋到汉，记载上颂琴、雅琴等名称。“颂琴”之名出《左传·襄公二年》：“穆姜择美槚，自以为榇与颂琴。”汉代却有雅琴，《汉书·艺文志》记有：“雅琴赵氏七篇，雅琴师氏八篇，雅琴龙氏九十九篇。”可惜其书俱佚。古代乐器冠以雅颂的句号的，像《仪礼》有颂磬。同样，琴瑟亦有颂琴、雅琴。雅琴二十三弦，颂瑟二十五弦（见《三礼图》）。雅琴、颂琴却不知弦的数目。大概雅琴、颂琴都是配合《诗经》雅颂而制的。古人读《诗经》不是当作文学来欣赏，而是兼作厚人论美教化之用，所以雅琴是与儒家有密切关系。宋姜虁《乐议》：“古者大琴则有大瑟，中琴则有中瑟；有雅琴、颂琴，则雅瑟、颂瑟实为之合。”可见琴瑟均有雅颂之目，是互相配合，在“弦诗三百”时，加以演奏的。
到了汉代，琴的意义有另一重要的转变，是从消极的取义上加以扒阐。刘歆《七略》云：“雅琴：琴之言禁也；雅之言正也；君子守正以自禁也”《白虎通》：“琴者，禁也。”（琴字同样亦有此一说法：“琴者，啬也。”）《说文》也采是说：“琴，禁也。”徐锴的《繋传》亦说：“（琴），‘君子所以自禁制也。”亦是承袭汉人的说法。
琴在于正人心，这种理论在汉代是很通行的，所以雅 琴在汉人音乐原理上是居于音乐的领导与统摄地位，有“乐统”之目。（《太平御览》引《风俗通》：“雅琴者，乐之统也。琴之为言禁也，雅之为言正也。”）这是因为琴是具备众德的的缘故。德与音乐相连的关系，在很早的音乐学说中屡有论及。《乐记》：“德音之谓乐。”（德音又与溺音相对。）“乐行而民乡方，可以观德矣。德者，性之端也；乐者，德之华也。”这样德成为乐的本体，而乐便是“德音”了。琴是“乐之统”，而与德息息相关，因此汉人称琴为“德乐”。如刘向《雅琴赋》：“游千心以广观，且德乐之愔愔。”即其明征。故汉以来为琴撰文的，多作“琴德”之颂。桓谭《新论》：“八音广博，琴德最优。”马融《琴赋》：“旷远者不能与之嬉游，非夫渊静者不能与之闲止，非夫放得不能与之无吝，非春至精者不能与之析理。”“总中和以统物，咸日用而不失。”又云：“愔愔琴德”？按“愔愔”二字出《左传》“祈招之愔愔”，计有数说，杜《注》：“安和貌。”韩《诗说》：“和悦貌。”《文选·琴赋》五臣李周翰注：“静深也。”由静深而到安和来形容它的本质。
琴曲之类别，除“操”之外，又“畅”和“引”；“畅”是“操”之反。《乐府诗集》中只有《神人畅》一篇，见《古今乐录》，述天人相通之意。而古人大都强调操，大概“畅”代表“达”，“操”表示“穷”，畅则经纶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忧愁为操。清马瑞辰《琴操序》云：“琴操之体不一，有畅有歌，诗有操有引，而统谓之操。畅者，畅其志。桓谭《新论》：达则兼善天下，无不通畅是也。操者，显其操。《新论》：穷则独善其身，而不失其操是也。”兹列应劭说如次：
畅——《风俗通》云：“及有所通达而用事，则著之于琴以舒其意，以示后人。其道行和乐而作者，命其曲曰畅。畅者，言其道之善畅，犹不敢自安，不骄不溢，好礼不以畅其意也。”
操——“其遇闭塞忧愁而作者，命其曲曰操。操者，言遇灾遭害，困厄穷迫，虽怨恨失意，犹守礼义，不惧不慑，乐道而不失其操者也。”
谢希逸《琴论》云：“和乐而作，命之曰畅，言达则兼济天下，而美畅其道也。”“忧愁而作，命之曰操，言穷则独善其身，而不失其操也。”畅与操恰为一达一穷，《易》云：“畅于四支，发于事业。”此为达者之事。琴以理性，特别对穷而未达者，有保持操守刻励闲邪之用，使穷者守而不渝也，故琴操之作特多。汉蔡邕有《琴操》，晋孔衍亦有《琴操》（一作《琴操引》）三卷，唐韩愈亦仿作《琴操》。弹琴的人多在忧愁不得志时绕弹奏，故名为操。荀子《劝学篇》论德操云：“是故权利不能倾也，群众不能移也，天下不能荡也，生乎由是，死乎由是，夫是之谓德操。德操然后能定，能定然后能应；能定能应，夫是之谓成人。”命名曰操，是很有意思的。古代的“操曲”，都是遭遇蹇滞的人所弹，而不是达者所弹的。（后世达者如耶律楚材能鼓五十操的便很少了。）
琴即为士人阶层的乐器，又有琴德琴操之理论。到了魏晋人则都多喜称操。魏文帝有《士操》一卷。（《隋唐》及《唐志》著录，列于子部各家。）这时“操”的解释，却由儒家的意义变成法家的意义了。《太古遗音》言琴有五种士操，分别配以五音：宫、商、角、徵、羽而成不同的类型。宫为德士操，徵为儒士操，角为道士操，商为隐士操，羽为黄门操。附图如下：
徵——儒士操（养性）
角——道士操（运神）
宫 黄钟—德士操（养德）
商——隐士操（乐志）
羽——黃門操（頌君德）
五种分类都不相干。其中特别要注意的是黄门操。黄门西是汉代中官，这在明代地位尤为重要。明代的宦官大都懂琴，甚或教琴。如徐宇（天民）以徐门正传在明弘治时传于太监戴义，戴义传广西黄献。献编有《梧冈琴谱》，他本人便是太监（《琴曲集成提要》十二）。宦官弹琴意在窒欲修身。基于上述的道理，所以绕有所谓黄门操，其取义可想而知。
琴既为治心之具，故有人把古琴从正面与儒家性命之理相联系起来。东汉李尤《琴铭》：“琴之立音，荡涤邪心；虽有正性，其感亦深。”已论琴可正性，以古琴象征性理，故宫现藏有南宋广窑修身理性琴，正因刻有“修身理性”四篆字而著名。明关中张廷玉著《理性元雅》一书，书分四卷，所收多属有文辞的琴曲。台湾重印本无序，序见杨时百《琴话》，略云：“人有言，闻有仁义道德，不娴于音者矣，未闻曲士能娴之。予谓音乐通乎性命，曲士未必娴，未有仁义道德而不娴者。君子无故琴瑟不离于御，非桐君娱耳不离，便是性不可离。”说明音乐通乎性命之义。琴曲有《静观吟》，即取“万物静观皆自得”为题旨。欧阳修《赠无为军李道士景仙诗》有云：“理身如理琴，正声不可干以邪。”（《居士集》卷四）“理身如理琴”一语，正说明“琴理”和“性理”之学可以相通。
杨时百云：“学仙者多能琴，习琴者亦好说仙。如调弦以仙翁二字宣音，琴曲中《洞天春晓》、《羽化登仙》、《九还操》、《挟仙游》，皆道家言也。”（《琴馀漫录》）又论“学琴之益”，云：“善弹琴者借为錬性、调气之用，非以悦他人之耳也；是以窦公寿一百八十岁，谓弹琴外，别无导引之法。（案刘向《别录·乐记》第二十三篇为窦公。殆记其事。）足证琴学为有益身心性命之学；道也，而非艺也。”（《琴学问答》）又言琴所以为“载道之器，为有益身心性命之学”者，谓：“琴音远而身长，无柱隔阂，与弹者呼吸息息相关，是为有益性命。又弹时杂念一动，则指下必乱，非正衿危坐，心平气和，不能终曲。”（同上）时百为晚近琴学大师，所见甚高，其言调息及止念，则又与禅家治心之法相通矣。欧阳修《赠道士景仙诗》：“我怪李师年七十，面目明秀光如霞。”则弹琴可以延年，是其明徵。
古人很喜欢说“琴心当然司马相如的琴挑亦可算是琴心之属。现在先不谈琴心的意义，而举出一些例子来分析琴心的事情。精于琴者，闻琴声便可了解对方的心理，这类事例亦可供作研究心理分析的人作为参考。试述二例：
（一）“杀心”。《后汉书·蔡邕传》载此事：
其邻人有以酒食者，比往而酒以酣焉。客有弹琴于屏，邕至门试潜而听之；曰：“憘！以乐召我而有‘杀心’，何也？”遂反。将命者告主人曰：“蔡君向来，至门而去。”邕素为邦乡所宗，主人遽自追问其故。邕具以告。莫不怃然。弹琴者曰：“我向鼓弦，见螳螂方向鸣蝉，蝉将去而未飞，螳螂为之一前一却，吾心耸然，惟恐螳螂之失之也。此岂为杀心而形于声者乎？”邕莞然一笑：“此足以当之矣。”
又元季具琼《慎独斋记》云：
昔人有鼓琴者，坐客闻而去之，以琴有杀声也。时见螳鼓臂搏蝉，其心一动，使纯古淡泊忽变为杀伐，而人已知之。则虽至密之地可以欺人乎？人不可欺，由吾之情有不可隐也。（《清江贝先生文集》卷二十五中都藁）
此“杀心”之形于琴声，晓音者即能知之，可见古人精于琴者，听琴声便可明了对方的心理。
（二）“疑心”。（伪）黄宪《琴论》记：
徵君燕居，中夜鼓琴而歌《幽风》，秦王使左右伺之通于馆人。……徵君理琴至《幽风》之乱，琴不起，必有疑者感之，其秦王乎？……因云：“夫疑，鬼之门也；明，神之庭也。”群子去疑而存明，未闻汩明而蓄疑也。
又论：疑则机也 ，机则感于机而应于机。
琴可令人忘机，琴曲有《鸥鹭忘机》，意正如是。黄宪此论，见于《图书集成·乐律典》第一零七卷，似出明伪托，不载于《全后汉文》，杨时百《琴话》亦不录。
又《关伊子》论琴心有悲心、思心、怨心、慕心之别：
人之善琴者，有悲心，则声凄凄然；有思心，则声迟迟然；有怨心，则声回回然；有慕心，则声无无然。故以琴传声，有如镜之临物。
善琴者，闻声有如窥镜，可以照见内心隐微之处。上举之例，都说明可由琴音以反映人心。
琴有泛音、散音、按音三声，说者以配天地人三才：
天声——泛音
地声——散音
人声——按音
唐宋以前，琴曲多用散声泛音，古琴家称为“声多词少”。六朝刘宋时徐麹瞻已有三声论：《太古遗音》卷四收有失名三声论，即以天、地、人立说。宋明以来，弹琴的技巧更加讲求。抚琴的艺术理论日趋完美。在同一乐器中具备三种不同性质的声音，尤为特出。
古琴之泛音、谐音，如《普庵咒》，全篇皆用四度、五度、八度、长三度等二重谐音，已迈进至对谱音乐之意境。又古琴的演奏，极尽轻重疾徐、抑扬顿挫之妙。指法宕者如大吟放猱之类，比较四个全音符之间时（四拍）而有余。指法疾者，如滚拂虽以三十二分音符（八分之一拍子）来表示亦嫌不足。又古琴之变调——在同一曲中不变调（modulation），基于律吕相生之法，系以一个基音，顺生四次（即理论的绝对五度谐音）得五音（宫至角），就此五音循律动互换成旋律而为乐曲，自成一调，命为宫调。西洋人极爱转调，琴家亦然。以上数点，查氏阜西以为古琴所以不受淘汰，中国尚无水平线以上音乐艺术，惟古琴可为代表。（见《今虞琴刊序》）
美学上所谓Einfuhlung，指“物我同一”，原出R.Viseher之说。美国心理学家译为Empathy，照字面讲，意义是“感到里面去”，意思是“把我的情感，移到物里去，分享物的生命”。朱光潜在《文艺心理学》译为“移情作用”。他没有说明“移情”一词的来源，其实“移情”乃本之古琴的有名故事。《琴苑要录》云：
伯牙学琴于成连，三年而成。至于精神寂寞，情之专一，未能得也。成连曰：“吾学不能移人之情，吾师有方子春，在东海中。”乃齑粮从之。至蓬莱山，留伯牙曰：“吾将迎吾师。”刺船而去，旬时不返。伯牙心悲，延颈四望，但闻海水汨没，山林窅冥，群鸟悲号，仰天欢曰：“先生将移我情！”乃援琴作歌。
清汪中《琴台之铭》曰：“何必抚弦动曲，乃移我情？”“移情”二字本此，实出于古琴。德文Ein训“同一，fuhlung意为感觉，Ein fuhlung意为精神同化，“同情”即为“感觉的一致”。琴音可以使人移情，达到“物我同一”。朱氏介绍Lipps的“移情说”，用于美学，由“物我双忘”，到“物我一致”的境界，Lipps讨论Rhythm（节奏），采取美感的移情作用，其实“移情”一义，古人已从弹琴体会而得，此可补朱氏之不及。
听琴亦是一种快乐。知音须经过相当训练，方识琴趣。宋徽宗画听琴图，绘一人弹琴，二人静听。刘松年亦有听琴图。《龙湖琴谱》，中有《听琴赋》一曲，共分十四段，文云：“夜静玉琴三五弄，清风动处夜光寒。除非止是知音听，不是知音不与弹。”故弹者欲得听者的欣赏，听者对琴须有相当认识及听觉的训练，方能了解，故自古以来，有知音不易之欢。
琴的境界（太清与下灵）
昔桓谭作《琴道》，仅存首章，涓子作《琴心》三篇，佚而不传。惟太仓徐谼（青山）著《琴况》二十四篇，钱棻为序，谓可作“琴德论”读。实则青山所述，是琴的境界。仍是旧说琴有九德（所谓奇、古、透、静、润、圆、清、匀、芳九个特点）的引申。有点像司空图的《诗品》，真趣妙境，于是乎在。但琴的最高境界，古人以“太清”一词概括之。见于蔡邕的《琴歌》：
练余心兮浸太清，涤秽浊兮有正灵，和液畅兮神气宁。情志泊兮心亭亭，嗜欲息兮无由生。踔宇宙而遗俗兮，眇翩翩而独征。
此歌见邕所作《释诲》的篇末，援琴而歌云云。（《后汉书·本传》）杨时百辈皆未录。“太清”者，班固《东都赋》云：“监于太清，以变子之惑志。”《淮南子·本经训》：“太清之化也，和顺以寂寞，质直以素朴。”高诱注：“太清，无为之化。”琴音可给人浸润在太清之化中。道家无为的最高境界，涤去心中的汗秽，而获得下灵，像佛家之正道中的正定（Samma samadhi），是最健康的心态。禁息诸欲，淡泊情志，而把整个人溶化在声音的“和液”之中，经过音乐的洗礼，是多么高超的人格，可以自我完成。这种“练习”的作用，相信对心理卫生（mental hygiene）有很大的贡献。琴的教育，在禁止邪欲，完成士操，即是“自制道德”与“自顾情操”（Self-tegarding sentiment）的功夫。《乐记》云：“乐至则无怨。”“大乐与天地同和。”琴音可令人达到和谐境界。一般音乐都可以陶冶性情，变化气质；古琴在这方面更尽了很大的力量。中国古代的“琴德说”，在今天讲深度心理学和心理卫生。自然应该有很重大的用处，似乎还富有现代的意义，不可交臂失之。所以对于琴音的了解，正是一种精神享受。在能够弹奏的人来说，尚不失为道德的陶冶。雪莱在《诗的辩护》中说：“道德的大原在仁爱，在脱离小我，与非我所有的思想……和美妙的相同一……以到道德上的善。”琴的效用正是如此。嵇康《琴赋》：“总中和以统物。”又“感天地以致和”。（《礼记》云：“圣人作乐以应天，制礼以应地。”）表现在琴音上，可说是一种天地境界。
琴心与道书
以琴治心，古人谓之“琴心”。道书以琴代表和谐境界，故《黄庭内景经》一各《太上琴心文》。该书题梁丘子注云：
夫万法以人为主，人则以心为宗。无主则法不生，无心则身不立。心法多门，取用非一。
又云：琴，和也；诵之可以和六府，宁心神，使得神仙。
《黄庭上清章》有“琴心三叠舞胎仙，九气映明出霄间”二句。刘长生注云：“心琴内抚，韵透表霄；胎仙舞就，灵耀彰昭。”梁丘子注：“琴，和也；三叠，三丹田，谓与诸宫重叠也；胎仙即胎灵；大神亦曰胎真，居明堂中。所谓三老君为黄庭之主，以其心和则神悦，故舞胎仙也。”（按黄庭有“若得三宫存玄丹”，此为三宫之说。）李白《庐山谣》云：“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叠道初成。”义即本此。杨时百好琴，书齐名曰“舞胎仙馆”，其《琴学严书》未加说明，实采用黄庭之典故。考《琴心》一书，始成于涓子。刘勰似亲见之，故有“涓子琴心，王孙巧心”之语。（《文心雕龙·序志》）嵇康《琴赋》李善注引《列仙传》：“涓子齐人，好饵术，言天地人经三十八篇。……造伯阳九仙法。淮南王少得文，不能解。其《琴心》三篇，有条理焉。”其人乃在淮南以前，或云谢涓子，或云刘涓子。（《琴史》补引《广博物志》及《琴疏》，说恐不可所。）黄庭琴心之义，料取自涓子，可惜涓书失传。黄庭所谓舞胎仙者，仙鹤以胎为喻。鲍照《舞鹤赋》：“散幽经以验物，伟胎化之仙禽。”梁《瘗鹤铭》：“相此胎禽，浮丘著经。”鹤之为仙禽，见李善注引（浮丘公）《相鹤经》。近年长沙新出土帛画，图给一仙人驾龙，尾有一鹤，前有一鲤。故知舞胎仙，实是取鹤以为比喻，这种意识，汉以前早已存在的。
以琴喻“和”，道书若《直诰·甄命篇》：“太上真人论弹琴谓：‘弦须得中，不缓不急，学道亦然，执心调适，亦如弹琴，道可得矣。’”想尔注亦云：“道贵中和，当中和行之。”故道教徒以“琴”代表“和”。《内景》又称《太上琴心文》，言其能致和，如琴之效果耳。近人胡滋甫著《琴心说》，谓：“夫人知神之神，以形于琴；而不知不神之元神，默运于空谷之间。……人皆知操有形之琴以娱心耳，特不知因有形之琴，以调和吾心身，存心养性以致命也。悲夫！”（《今虞琴刊》）陶弘景言“学道如弹琴，执心调适”，故“因有形之琴，以调吾心身”意正相通。后人说啸，亦有取于琴。如孙广《啸旨》，意谓“太上老君相次传授，舜演为琴”。直以琴为太上老君所传来，岂不可笑？封演于《闻见记》避之，讥其崇饰过甚（见卷五“啸旨”条），是矣。
琴理与瑜珈
“琴者，禁也。”此这东汉人之通训。其义与印度《瑜珈经》极相似。印度古经典Yoga Sutra of Patanjali。书中凡四分，第一分为Samadhi Pata（三昧分），开卷第二句云：yoga’s citta vrtti nirodhah（yoga is the inhibition of the modifications of the mind）此经中国尚未有译本，上引英译依印度I. K. Taimni氏之The Science of Yoga本1961，Madras刊）nirodhah 有inhibition, suppression, stoppage, restraint诸义，与“禁”相合，因为非禁止邪念，不能正心存诚故。Nirodhah即释迦说“四圣谛”时之“灭谛”。此一圣谛名为苦灭圣谛，亦即“涅槃”（依锡兰大学W. Rahula说），巴利文Nibbana,梵文作Nirvana。巴利文原典谓“一切有为法之止息，放弃一切污染，断绝食、欲、寂灭，是为涅槃。”“贪、嗔、疑熄灭，是为涅槃。”如欲涅槃，必先禁绝邪念（戒先于定）。佛的教诲，先培养健康宁静的心理，其修习之法六，有同于瑜珈。巴利文原文中“修习”是Bhavana，英文译作meditation（沉思），意思是不够的。冥索只是消极的，而Bhavana则是积极的。重在心灵的培育发展。一面必涤荡心理的种种坏因素，一面却培育集中注意力，养面“大清明”——志气如神。琴以练心禁邪，荡涤秽浊，培养正灵，所追求的最后境界，和瑜珈的目的，正有其共通的地方。
“无弦琴”说与“无声之乐”
陶渊明“蓄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叩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见《莲杜高贤传》）《宋书·隐逸传》：“潜不解音声，而蓄素琴一张，无弦，每有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此袭萧统撰《陶渊明传》）《晋书·隐逸传》作：“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
东坡曾引渊明此二句而论之曰：“渊明非达者也，五音六律，不害为达；苟为不然，舞琴可也，何独弦乎？”余谓渊明自云：“少好琴书。”“乐琴书以消忧。”未必不解音律。又云“和以七弦“，岂得为不知音？惟不如嵇康、戴安道之精练。他的“无弦琴”，事实上正如维摩诘之“默然无言”，像僧肇《涅槃论》所谓“净名杜口于毘耶”（王巾《头陀寺碑》采此句）。能储备其趣，又何劳指上之声耶？这里要研究的是渊明是否受到佛家影响问题，我颇同意朱光潜的看法，因陶诗中提及“冥报”、（乞食诗“冥报以相贻”；唐临著有《冥报记》。）“空无”（“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的字眼。慧远很看重他，他和同时的刘遗民、周续之被称为浔阳三隐。续之事慧远；遗民与僧肇、慧远往来甚这密切。是时《维摩诘经》已译出，渊明必曾涉猎其书。
周正夫、葛立方都認為淵明思想中有佛家成分。按《維摩詰經》第九品：「諸菩薩各各說已，問文殊師利：『何等是菩薩入不二法門？』文殊師利曰：『如果意者，於一切法無言、無說、無示、無識，離諸問答，是為入不二法門。』於是師利問維摩詰……『何等是菩薩入不二法門？』時維摩詰默然無言，文殊師利歡曰：『善哉！……乃至無有文字語言，是真入不二法門。』」
“默然无言”即陶诗的“欲辩已忘言”。庄子固云：“言无言。终身言，未尝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寓言》）当然无言是超越有言之上的。凡显道可有三层：一、以言显之，二、遗言显之；三、无言显之。而“无言”位于显道最高阶段 。故无弦之琴，实高于有弦之琴，亦同此旨。考僧肇与刘遗民书：“计什师以午年（丙午即义熙二年，公元406）出维摩注，贫道时预听次，……条记成言，以为注解。……今因信持一本往南，君闲详试可取看……且至趣无言，言必乘趣，云云不已，竟何所辩？……”（《维摩诘经》）什师为第六译，其前更有严佛调【东汉】，云谦【吴黄武二年】等译本，今存）此论“至趣无言”之理。渊明于义熙三年乙巳（四三岁），作《归去来兮辞》，其序追记“乙巳风十一月”。义熙八年有《酬刘柴桑》诗，很可能见到什师译的《维摩诘经》。“至趣无言”，与琴之至趣在于无弦，彼此正有吻合之处。
《礼记·孔子闲居》言无声之乐、无礼之礼、无服之丧，谓之“三无”。于无声之乐，引用《诗经》“夙夜基命宥密”无声之乐也。（《周颂·昊天有成命》。原意谓“早夜始顺天命，行宽仁安静之政”。《礼记》又云：“无声之乐，气志既从；无体之礼，上下相同；无服之丧，以畜万邦。”欲得到心中的大清明，可从无声之乐体会得来，渊明的“但识琴趣”，毋须弦声，道理亦正相同也。
清颜元论道云：“道犹琴也；明于均调节奏，可谓学琴乎？……妄人指‘谱’而曰：是即琴也……谱果可以为琴乎……‘志’与‘指’忘，‘指’与‘弦’忘，私欲不作，大和在室，感应阴阳，化物达天，于是乎命之曰能琴。”（章太炎《 书·颜学》引此数句）琴与道相通，此数语甚中肯 ，故引证之，以结吾篇。
本文为新亚书院文学院与研究所全力第四次演讲之讲稿。谨以此作为宾四先生颂寿。作者附记
补记
《颜氏家训·杂艺篇》：“礼曰：君子无故不彻琴瑟；古来名士，多所爱好，洎于梁初，衣冠子孙，不知琴者，号有所阙。大同以末，斯风顿尽。然而此乐，愔愔雅致，有深味哉。”盖自汉至六朝，琴风盛行，且及西南边鄙之地。云南昭通汉墓，亦常发见抚琴陶俑，（《文物》，一九四九年之六）可为证明。
唐人判词，见于《文苑英华》者，有杀声判。梁涉对曰：“平生雅意，妙曲先知。邂后商音，有邻便觉。镜悬于树，凝桂魂之澄字；水止于盘，若冰壶之在鉴。”（卷五零八）又有怒心鼓琴判。“甲听乙鼓琴曰：尔以怒心感者，乙告谁云：词云粗厉之声。”元稹对曰：“感物而动，乐容以和。苟气志愤兴，则琴音猛起。……冯陵内积，趜数外形，未平君子之心，翻激小人之愠。”（《英华》卷五零七）此二则可补为琴心举例。
舞胎绘图，故宫博物院简目中，有题明边文进之《胎仙图》长卷，画鹤一百三十六只，百态毕具，图见《故宫藏画解题》一五三。
唐张随作《无弦琴赋》，其歌曰：“乐无声兮情逾倍，琴无弦兮意弥在。天地同和有真宰，形声何为送相待？“（《英华》卷七七）颇能会此中妙旨，故为补录。
作者单位：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
注 : 原文初见《华冈学报》（第8期・庆祝钱穆先生八十岁论文集），台北：“中国文化学院”、“中国文化研究所”，1974年，页429-446。
后收入《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卷4・经术、礼乐），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2003年，页551-568。
Philosophy of Qin – Rao Zhong-yi
(Abstract )
The content of this writing is to view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qin and the Chinese philosophy. Also I wish to talk about the point from Qin to Lore. The lore of qin here has a wide meaning as it has a special relationhip with Confucian, Buddhism and Daoism.
Qin and the Daily Lives of Scholars
Qin became part of the lives of scholars. They used to play qin whenever they could as they thought this can raise their humanistic spirit.
Qin and Honesty
Qin always implies honesty. Therefore scholars play qin frequently to show their honesty and incorruptible character.
Qin and Elegant Music
Scholars in older times used to accompany reading elegant poems with music. As they used to play qin, therefore qin is always associated with elegant music.
Leader in Music and Qin Ethics
Till Han dynasty, there was some changes in the definition of qin. It became somewhat like a leader of all instruments, therefore people called it the leader in music. In that time, music meant sound of ethics. Since qin was leader in music, people always related qin to ethics.
‘Chang’ and ‘Cao’
Chang and Cao are 2 different types of qin music. They have different purposes also. Chang is aiming at teaching people the right way of being a human. Cao is aimng at keeping oneself in good integrity.
Qin and Human Life
Qin and life is always linked up together in some way. When one is playing qin, he must have perfect concentration, good breathing matching with the music, in a mood similar to meditation. These are all good factors for a good health. Many famous qin players are living long life may be a good proof.
Qin is Reflection of Heart
When one is playing qin, the music will reflect his thinking or feeling at that moment. Of course only experts can get such meaning or feeling by just listening to the music played.
Three Tones of Qin and Its Function of Moving Feelings
There are 3 main types of tones in qin playing that represent heaven, earth and human.
It was said the sound of qin can move the feeling of people into the qin. So qin and human feelings combined into one unison.
The Highest State of Qin
It is believed that qin can affect one’s feelings and sentiment. The highest state of qin music is to harmonize with heaven and earth so that there is harmony allover in the human world.
Qin and Daoism
Qin affects one’s heart and pursues harmony inside. The ancestor of Daoism concluded that if people follow the doctrine of playing qin, that is : concentrate, moderate, step by step, then you can understand the real meaning of Daoism.
Qin and Yoga
The basic theory of qin is really similar to Yoga. Both emphasize the development of the heart and spirit, get rid of the bad factors in the thought, and training of concentration in mind.
Qin without String and Music without Sound
When you reach the highest level of understanding qin , it does not matter whether the qin is with or without string, or with or without sound. This theory is also same in Daoism.
